上一次淌下的淚水。

其實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我是連聽音樂都會鼻酸的人,可說隨時隨地處於催淚彈保險銷被拔除的狀態。聽到美好的聲響往往便足以牽引兩行清淚。比方說鋼琴師比爾的三重奏,有時聽著聽著想起再也聽不到這麼耽美的琴音(黯然消魂飯?),不禁紅了眼眶。快別說我只是多愁善感,要知道愛上已經離開的人,每次發現他身後遺留的一處雪泥鴻爪就代表又少了一次與他交會的機緣。(至於最近一次聽音樂瀕臨潰堤邊緣是卡拉斯在EMI灌錄的單音版「諾瑪」。這說起來有點玄,因為本人一向對「諾瑪」這齣劇冷感,也非卡拉斯信徒,不過劇末諾瑪向眾人坦承自己是破壞戒律和羅馬行政官通姦的女祭司,死前託孤給父親時,當時剛瘦身成功的卡拉斯聲音中的確有種令人信服的……悽楚。)

不過這個問題著實把我難倒。正是因為我的眼淚太廉價,早就忘了是貢獻給誰。(語氣中似乎帶點出賣靈肉的滄桑感?)但是長大後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慟哭的確難以忘懷。(正如同煙花女子淪落天涯,遇得知心疼惜的恩客般難得而念念不忘。)

那是在19961997年的金馬影展,當年影展期間我幾乎廁身西門町為家,在一間又一間電影院中奔波趕場。(馬伕跑哪兒去啦?好唄,我不再打這種比方了。)那應該是某天在日新(?)的午夜最後一場,由於是部老片,現場觀眾不如掛羊頭賣狗肉的男男電影或熱門大師專題般人滿為患,片終也沒有影迷好像為了證明自己存在般地鼓掌,印象中似乎也沒看到一頭驚人蓬髮的李幼祥。(在影展會場看到那頭灰白鋼絲絨有時跟正片前播放的預告片一樣,沒看到會讓人悵然若失啊。)

那是部經典電影,只是可能年代久遠,90年代末期歌舞片的復興依然在醞釀當中,戲院裡的座位僅約莫半滿。會買這場票純粹憑著兒時記憶,在錄影帶出租店還會派專人到府選片的年代(想起來了嗎?是Beta帶的那個年代),記得熊的媽媽租過一部片子,畫面色彩光鮮似錦、劇中人物說著說著便唱將起來──還有,片名的委婉詩意幾乎不可能在當下這個年代重現。(是啊,當時也是蕭芳芳「秋水長天」的年代啊。)

癱在座椅上,雙瞳已習慣週遭的黑暗,螢幕上紮實飽滿的鮮豔色彩卻一下子撐大了眼睛。那種色彩無度的張狂有種初戀純愛般的理直氣壯,劇中人互訴衷情的曲調也忝不知恥地悅耳美好。故事說穿了其實是幾十年來在台灣20世代男孩口中流傳的悲情宿命--這個世界尚未入侵的甜美戀情,隨著男孩背起行囊換著軍裝,女孩卻將身心託付給別人。”I will wait for you…I will wait for you…”電影中預示著徒然下場的哀戚曲調繚繞在兩人足跡踏遍的迴廊、人行道和小巷,只留下空盪盪的回音,就只有回音回音回音……

戲還沒演到兩人最後莫可奈何的重逢,我已淚如雨下。幾乎是放肆地任憑淚水縱橫,好像這樣哭著哭著可以把不住抽動的心裡頭紆鬱的那個什麼都掏出來。(看哪,在這片黑暗裡我還是認出你來。)不斷上演的兵變情節其實很難引起我的共鳴,最後使君有婦的無奈重逢也不在我陰晴年輪的紀錄上;讓我肆無忌憚地抽搐任淚水決提,最根本的原因是銀幕上蓓蕾初綻的凱薩琳丹妮芙,她在片中的美麗結結實實地讓人感到痛楚。我知道你會安慰我說她老了依然雍容華貴艷冠四方。但正因為她隨著年紀增長依然保持美貌,更是讓人難以逃避面對她流逝的青春。(簡單的減法:芳華猶存的美麗減去青春無敵的容顏,得到的便是無以名狀的昨日青春光陰。)若是老了醜了,還能撂下一句「總歸是老了」,但上了年紀依然不損美女封號的女優,殘酷的讓你看清那永遠先你一步而去的青春。

魆黑的戲院裡,我想不會有人發覺我流下與青春等量的淚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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